寨桥村部分村民在钱家门口长跪表达冤情,身后是大量前来围观的民众。
记者_ 季天琴 实习记者 吴思凡 发自 浙江乐清 摄影_孙炯
乐清寨桥村主任钱云会死后,赶到现场的王立权从其右手摘下了一块手表。随后,他电话告知远在北京的袁迪贵,钱云会的手上戴着一个能录音录像的手表。
在他看来,身在北京的袁迪贵熟人多,人脉广,村里的事能找他商量。
面对前来问计的王立权,袁迪贵告诉他,寨桥村“汉奸”很多,把手表藏起来,否则有些村民会把情况告诉警察。“汉奸”,在袁的语境里,意指村里为乐清警方通风报信的人。在接受警方讯问时,袁迪贵曾坦然表示:我对乐清公安是没好感的。
在电话里,这个自诩“很懂法律”的农民告诉王立权,保护好现场和尸体,不要让乐清警方抢走,坐等上级公安和国土局来调查钱云会的死亡真相。
这天是2010年的12月25日。
2011年5月的最后一天,这两个人都站到了乐清法院刑庭的被告席上。王立权涉嫌妨害公务罪、伪证罪,袁迪贵则涉嫌妨害公务、妨害作证罪。
6天前,站在同一个法庭上的是另外两个被告人,钱成宇和王祥球。
钱成宇和王立权一样,都是寨桥村村民,他也是这四个被告人中唯一的钱云会案目击证人。
王祥球是寨桥村附近华一村的农民,他被村民们普遍认为“运气不好”——钱云会死亡当天,他踢了一个身穿浅色衣服的人,事后得知,那是一名警察。
钱成宇和王祥球的罪名,都是涉嫌妨害公务罪。这也是四个被告人共同的罪名。
“农民知识家”袁迪贵
十多年前,温州永嘉人袁迪贵到北京讨生活。此前,他有两段婚姻,留下了5个子女。子女们分散在安徽、浙江等地,每到逢年过节才能见上父亲的面。在北京,他有个五十多岁的女友。
现年65岁的袁粗通文墨,自认为是“农民知识家”和“业余法律爱好者”。寨桥村民钱恒勇回忆称,2007年,袁迪贵在北京帮人打官司—名气很大的。
袁称,这一年,钱云会和王立权找到自己,请自己帮忙递状子给时任中纪委副书记的刘锡荣。刘此前曾在浙江任职多年,历任温州市委书记、浙江省纪委书记等职。
2004年,浙能乐清电厂立项征地,寨桥村民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滩涂与田地,在补偿不足的情况下,村民们开始了持续的上访和对抗活动。
袁自述,在他接待钱云会后不久,“乐清公安局买通北京大红门派出所,把我拉到国家信访局,说我非法上访,后把我架到浙江省驻京办”。
此前,袁迪贵给钱云会安排了落脚之处,地方在大兴区六合庄一个大院的角落里,还送了他一台旧电视和一辆自行车,叫他小心谨慎。
作为钱云会的上访指导,袁建议钱云会和王立权“走法律途径,伸张正义和法制”,他和老乡周丕水带着钱、王找到了一位叫朱显理的律师,朱也是袁的永嘉老乡,在北京两高律师事务所任职。这次见面后,钱王两人和朱的律所签订了40万元的代理合同。
朱显理给了袁迪贵和周丕水各2万的介绍费,这令袁一度不满——原来说好提成30%。
王立权也回忆称,前后给袁迪贵汇了35万元左右,主要用在请客送礼、复印材料、疏通关系上。
钱云会出事十余天后的2011年1月7日,袁在北京前门大街被警方抓捕回浙江。
1月17日,在温州看守所,袁迪贵写下了8页的《我的交待和申诉》,他称,“我花了很多钱替寨桥村民寄申诉材料,不存在收受穷得叮当响的钱云会等人的不义之财”,落款是“罪民袁迪贵敬呈”。
袁还请求警方帮助联系自己“一生最为尊敬的樊平老师”,后者为从事农民调查的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在申诉里,袁还甚为深情地回忆了这个“高级谋士”请自己吃饭的往事。
樊平对这个上访代理人的印象则是,对方言谈中经常提及大人物的名字,有说大话的倾向。“他很聪明,懂得借势”,樊对南都周刊记者回忆说。
警方最终也拒绝了袁的要求——理由是“公安机关没有义务为你打这个电话”。
藏手表的王立权
钱云会死后,王立权成了袁迪贵的主要指导对象。王既是寨桥村的纪检委员,也是村主任钱云会的上访搭档。
袁迪贵告诉王立权,把手表藏起来,等上级领导或记者来调查后再说。
不过,现场的状况已经超出预料。当天上午10点多,村民们误把派出所实习民警吕谢乐当做肇事司机,在追打中扒掉了他的上衣,在严寒中光着上身逃到田里的吕被村民逮住后,被押到了祠堂。直到吕出示了皮带上的五角星后,村民才相信这是个当兵的。
王立权承认,自己参与推搡了这个年轻人。
王立权的妻子黄雪芬期盼的稳定生活将再次落空。3年前,为了阻止王进京上访,黄雪芬在床上干躺了三天,她希望自己男人好好打工。这个家庭的窘迫是显而易见的,十年前造的楼房,一度连后门都没有,楼梯也是用简易的木条钉就。
2008年11月份,因犯非法转让土地使用罪,王立权和钱云会一起被判刑——为了筹集村里的上访费用,村委会卖掉了村里的13间地基。去年正月初四,王立权出狱,他在邻近石矾镇的悦宏电子厂找了份工作。在钱案事发之前,其26岁的大儿子王旭旭在乐清市路灯段上班,23岁小儿子王旭乐在本地工厂打工。
如今,黄雪芬避而不谈儿子的下落,只说在“避风头”。
钱案当日,去接记者的王立权被警方带走,1月13日,王立权交代了手表的下落。9天后,他继续向警方交代,钱云会死亡当天,自己看过录像后,就已经认识到这是一起交通事故,并且,当天下午四五点,他也打电话告诉袁迪贵,告诉他钱死于交通事故,是袁迪贵故意让他藏起了手表。
王立权还供述,小儿子王旭乐当天之所以“zf公然sha人”的ID上网发帖,也是袁迪贵的授意。
这与袁迪贵的供述并不吻合。1月9日,面对乐清刑侦大队,袁迪贵称,“我到现在为止,还对钱云会的死抱怀疑态度”——他甚至一度联想,认为钱云会是被附近保安的电棍电死。
警方问,你不是已经看了公安机关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吗,你为什么还持怀疑态度?
袁迪贵回答称,因为当时看到某报的报道在“交通事故”上加了双引号,照片的车轮下还打了个问号。
打了便衣的钱成宇和王祥球
在袁迪贵要求王立权保护好现场之前,作为钱案事故的第一目击证人,村民钱成宇已经用施工管道把出事的虹南大道拦了起来。
在村民看来,钱成宇是个不值得结交的“下世人”。十多年前,他的河北籍妻子离家出走,留下了一个女儿,由其78岁的母亲抚养。钱的家人承认,钱成宇是个“混江湖的”,不过,“他很讲义气”。
起诉书显示,1993年,钱因敲诈勒索罪被判10个月;3年后,又因伙同另外2人敲诈他人200余元,被劳教了二年半;后因向另外一名吸毒人员提供毒贩的传呼号码,又被判刑2年;近年,还被勒令社区戒毒。
2010年12月25日中午12点多,穿着浅黄色便衣、到现场“摸情况”的乐清公安局治安大队长侯金海被村民们认了出来。人群中有人高呼:这是个当官的警察,打死,打死!
村民们拿着雨伞伞柄,以及路边拾到的八仙桌腿,开始围殴侯金海。当天在事发现场的钱成宇,被诸多警察指认曾殴打侯金海,并向警方扔了砖块。
这天,围观人群中的王祥球踢了几下侯金海,一个年轻人劝阻了他。王不知道的是,这个年轻人也是乐清公安局的警察。这位叫郑高风的警察当天随身带着一台“秘密取证仪”,正对“可能涉嫌的违法犯罪行为拍摄取证”。
跟钱成宇的“刺头”形象不同,王祥球平时是个老实怕事的人。如果不是这场意外,王会跟老伴在家含饴弄孙,他有二子一女,小儿子目前还在美国读博士。
58岁的王祥球家在华一村村口,距离钱云会的出事地点约一公里左右。在这个村里,村民们对附近电镀厂的污染怨声载道。去年,其兄王祥金也因为土地补偿不足上访,被行政拘留30天。
当天下午4点多,回家换了一双雨靴的王祥球又赶回事发点,因其秃头、迷彩耳套的明显特征,马上被警方从现场带走。王祥球出事后,儿子王建旭抱怨他的缺点,称“爸爸就是爱看热闹”。
次日,在蒲岐高速路口,钱成宇被警察开车前后包抄。钱极力反抗,用身子顶着车门,最后被多名警察塞进了车内。
“于建龙”
1月9日凌晨,在乐清看守所,袁迪贵告诉乐清警方,自己想通过于建龙帮找个律师。
次日,警方答复称,“经我们查证,于建龙没有注册律师资格,所以他不能为你提供法律援助”。
袁坚称,于承诺保证自己“不受陷害”,“我相信这是国家的公信力,不容亵渎”。乐清公安跟他核实——这个于建龙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于建嵘?
此前,中国社科院研究员于建嵘通过为访民立传,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传播符号。2010年12月28日,前《南方周末》评论员笑蜀致电于建嵘,请于建嵘领衔组织公民观察团,赴乐清实地调查寨桥村钱云会一案。在于建嵘动身去乐清的前一天,经《财经》一位记者介绍,袁迪贵在宋庄于家里和其见了一面,并向其递交了寨桥村的材料。从乐清回来后的2011年1月6日,袁迪贵和于建嵘再次会面,这次会面是在北大博雅宾馆。
袁迪贵还是坚称于建嵘“就叫于建龙”。袁称,乐清之行后,“于建龙”开玩笑称袁走漏了风声,搞得自己在寨桥村被四个老太婆抱着腿,说是包青天,他还掏出四千元,每人分了一千。
“于建龙”告诉袁迪贵,钱云会的死和乐清土地问题是两回事,接下来,他要重点研究乐清的土地流转问题,“于建龙让我们放下包袱,他可以请四十多个律师给我们免费打官司,限我在六天之内搜集寨桥村土地问题的所有材料。”
对此,于建嵘对南都周刊记者表示否认,“找四十个律师干吗,又不是打架。”
袁迪贵还通知身在乐清的另一个上访户丁齐会——搜集一切上访资料,这些资料将来会转交给“于建龙”。
1月7日在北京前门大街,有自称是记者的人约见袁迪贵, 袁称后来发现该记者就在押他回来的警车上。乐清警方顺藤摸瓜,截获了丁齐会的上访资料。帮丁齐会制作上访光盘的村民王汉义也被警方带走。
1月8日,王汉义的女儿王小琴找出家里2张有关钱云会案的光盘,上交到乐清公安局刑侦大队,并请求警方对其父“从轻处理”。
市府顾问团
袁迪贵的女儿袁晓秋也跑到乐清看守所寻访父亲,但被告知“查无此人”。与此同时,于建嵘在微博上替袁寻找愿意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北京惠诚律师事务所王兴、王斌律师主动联系了于,介入到袁案。
2月9日,北京律师张凯和杨学林也在考虑是否要接受钱成宇家属的委托。这一天,张凯告诉记者,估计钱成宇在里面受到了酷刑,如果他介入的话,“一定要掀桌子”,意即会对当地警方提出控告。
2月21日,张凯和杨学林会见了钱成宇。张凯用手机对这次会见进行了录像,他问钱,手伤哪了?脚哪?还有哪?钱成宇出示了自己的伤痕。因为紧张,视频画面抖动厉害。
3月中旬,张在网络上曝光了该视频。但此举并没带来其所期望的结果。两个月后,张凯和杨学林联系乐清检察院,被告之,钱成宇已经重新聘请了当地律师。
钱成宇的家属告知南都周刊记者,“政府的人”曾找到他们,希望他们花2万块钱聘请个本地律师,将来放弃上诉,这样便可随时去看守所会见。家属一口回绝了这个建议,法院随后为钱成宇指定了辩护律师。钱的律师为浙江联英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叶舟。
4月11日,乐清市检察院拒绝上海律师张雪忠会见王立权。张同样被告之,王已经自行改请了浙江天经律师事务所张建义,“因外地律师把事情闹得太沸沸扬扬”。
王祥球的家属则保持着刻意的低调。其子王建旭认为,应该顺着政府来,因此,家属一直未请律师。后被告之,其父在看守所已经聘请了浙江合众律师事务所主任叶飞。
在开庭前一天,叶飞让王建旭去法院先期缴纳了3万元的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并告之,这个案子敏感,开庭时不要带外人进入。王建旭悉数照做。
至此,除袁迪贵聘请的两位北京律师外,外地律师全军覆没。
作为硕果仅存的外地律师,王兴认为,除了袁本人的坚持,这可能也得益于自己和王斌的谨慎和低调,他们从不在微博上臧否案情。4月中旬,他们甚至拒绝南都周刊记者跟随他们进入乐清市检察院的要求,理由是不想旁生枝节。
2011年1月,乐清市政府办公室发布了《关于成立市政府法律顾问团的通知》,通知显示,张建义、叶舟、叶飞都是顾问团成员,为市委领导提供“一对一”法律服务,张建义对应服务副市长杨书元,叶舟对应服务副市长方青,叶飞对应服务副市长吴云峰。
知情人透露,今年温州“两会”期间,温州市委主要领导会见乐清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称赞钱云会案乐清处置得当。
庭审
5月25日,检察官称,“钱成宇、王祥球的行为不仅妨碍了公务,也授人以柄,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作为炒作的内容”。
一直低着头的王祥球当庭认罪,一再表示自己将好好改造。
钱成宇则当庭伸手比画,称右手三个指头粉碎性骨折,根本没力气打人。公诉人则称,经乐清公安局鉴定,钱成宇的右手能用拳头打人。
当庭宣判时,钱成宇高喊“要换律师”。随后,家属联系上海律师斯伟江进行上诉。5月31日,在看守所等待一个多小时后,警察向斯出示了钱成宇的签名,称他将继续聘请叶舟及其同事洪震为自己辩护。
同日的乐清法院,王立权当庭承认当天自己确实动了手,但是他否认自己知道对方身份是民警。辩护人张建义提醒他:你自己考虑,想清楚了再说。
王立权迟疑片刻后,最终含混承认知道对方的警察身份。但他否认自己有做伪证的意图。坚称把手表藏起来,是为了等待前来调查的记者。
5月25日,法庭当庭播放了2段时长10秒左右的视频片断,第一段为群众围殴侯金海,取自民警郑高风的“秘密取证仪”。第二段为村民向警方扔石块,取自编号为“999蒲岐镇寨桥村3”的监控录像。证据来源显示,这段录像是事发当日蒲岐边防派出所的值班室民警通过寨桥村的监控进行的录像,时间为当天上午10点半。
袁迪贵的辩护律师王兴认为,公安机关在现场监控录像问题上说谎。当地警方在新闻发布会上曾介绍,事故发生时,村头的监控只能浏览,不能存储。乐清移动杨林建的证人证言也称,事发当天12:53,才完成视频监控的录像功能。
对此,公诉人回应称,移动公司的证言是说明不能“自动录像”,跟派出所的“手动录像”是两回事。
面对律师的诸多质疑,公诉人则称,“辩护人的表现不利于被告人,也不利于被告人的改造”。
5月25日庭审中,南都周刊记者被法警带出庭外,随身物品被搜查,对方客气地称,“有人举报你在录音”。
结局
律师的当庭抗辩,并没有改变这些小人物的命运,他们成为钱云会案中悲哀的尾声:
两次庭审都是当庭宣判,四个被告人的指控罪名全部被判成立。法制日报浙江记者站记者陈东升甚至数分钟内即拿到了当地事先打印好的新闻通稿。
袁迪贵是钱云会的上访代理人,事发当天给寨桥村打了几个指导电话,犯妨害公务、妨害作证罪,获刑二年;
王立权是钱云会的上访搭档,藏起了钱云会手表,推搡了民警,犯妨害公务、伪证罪,获刑一年八个月;
钱成宇是钱云会案的目击证人,被现场警察指认参与殴打民警、扔石头,犯妨害公务罪,获刑一年八个月;
唯一没判实刑的是王祥球,这位钱案的围观群众,因脚踢便衣,赔偿被踢警察5万元,犯妨害公务罪,获刑一年,缓刑一年半。
这四个乐清犯人里,除了曾经接受过央视采访的钱成宇,其他三人,外界甚至找不到一张他们的照片。
当寨桥村的四个村民站在被告席上时,另外一位犯人、钱案肇事司机费良玉早已淡出了公众的视野。他在数月前获刑三年半,早已收监服刑。
4月28日,钱云会的父亲钱顺南诉费良玉民事赔偿一案,在费良玉服刑的金华监狱开庭。费戴着手铐脚镣出庭。休庭期间,钱顺南的代理律师斯伟江转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让桌面正对着费良玉,桌面上是钱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斯问:你能不能对着这个老人,说说钱云会死时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费良玉不说话,仰头长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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