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陆炎 来源于微信公众号：人我场

现年74岁的常柏青老人，是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人，长住北京通州。

上世纪70年代，常柏青的父亲被诬陷“偷拿生产队豆子”，在被批斗过程中，遭大队支部书记等人殴打后死亡。

父亲平反后，常柏青和妹妹从1982年开始了长达40年的追凶之路，希望严惩打死其父的凶手，赔偿死亡赔偿金、丧葬费30万元等。当地政府曾多次出台方案，希望化解常柏青老人的心结，一直无果。

2021年11月，当常柏青老人又一次提出要去信访后，当地警方终于“忍无可忍”，以涉嫌“扰乱国家机关工作秩序罪”把老人抓了。关了两个多月后，老人被取保候审，走出看守所。

常柏青老人被控对政府进行“敲诈勒索”。

2022年6月，蔚县检察院对常柏青提起了公诉，指控的罪名是“敲诈勒索罪”。检方称，常柏青老人从2015年开始多次以信访相“要挟”，向当地政府“施压”，强行索要公私财物。

笔者获悉，2023年10月，蔚县法院已对该案一审开庭审理。身体不便的常柏青老人，坐在轮椅上受审。

「为父追凶40年」

当同龄的老人已在安享晚年时，常柏青还在寻找一个公道。

笔者从家属处获取的一份河北省蔚县政府于2005年12月作出的《关于常柏林上访问题调处安置意见》文件显示，常柏青与其妹妹常柏林，多年来一直在信访。

上述文件显示，常柏青姐妹二人的父亲常江，曾在国民党军队当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常江遭到了不公正对待。

1971年，常江被认为“偷拿了生产队几斤豆子”，随后，被当时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司才及几名群众殴打、辱骂；第三天死亡。

又过了些年，社会形势变好了，常江被认定为“极左路线迫害致死，应予平反，恢复名誉”。

父亲被迫害致死的时候，常柏青姐妹不敢作声。父亲平反后，她们开始了长达40年的信访之路，提出了严惩凶手、赔偿死亡赔偿金和丧葬费、赔偿上访误工费等诉求。

为了解决信访问题，使常柏青姐妹“息诉罢访，维护社会稳定”，当地政府出台了相关的安置方案。

官方文件显示，对于凶手司才，早有处理结论：大队党支部书记司才未能制止殴打，并且亲自动手，应负主要责任，令其深刻检查……1987年5月，司才被撤销村支部书记。

文件还显示，官方认为，常柏青姐妹要求按《国家赔偿法》赔偿其父死亡赔偿金、丧葬费30万元的诉求，“村委会不是国家行政机关，索赔要求不适用《国家赔偿法》，不能对其赔偿；本着尽量照顾的原则，可按当地高规格殡葬习俗，解决丧葬费1000元。”

关于常柏青姐妹提出赔偿上访误工费用的诉求，官方称，考虑到她们常年在外上访，生活较为困难，由民政部门发放2万元生活救济补助。

此外，当地政府还提出了为常柏青姐妹解决退休待遇、解决住房问题等一系列生活安置的方案。

常柏青家人向笔者介绍，相关部门提出的方案，从经济因素来看，确实挺优厚，但是，“严惩凶手”的核心诉求，却始终没能达到。

因此，常柏青姐妹未曾接受这些方案，未曾就此停下维权的脚步。

「“敲诈勒索罪”」

2021年11月，常柏青老人又一次去信访，刚刷完第一次身份证还没进去登记，就被蔚县的领导打电话喊走；随后，常柏青被蔚县警方以涉嫌“扰乱国家机关工作秩序罪”刑事拘留。

常柏青信访后被警方刑事拘留。

常柏青家人介绍，常柏青老人前往相关部门，都是依法登记，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何来扰乱国家机关工作秩序？

被关押两个多月后，2022年1月25日春节前，常柏青被取保候审，回到家中和家人团聚。

常柏青家人还说，老人在被羁押期间，终于想通了，“岁数也大了，信访也可能确实不会有结果了。虽然心里不同意，终于还是签了息诉罢访承诺书。”

笔者获取的这份《息诉罢访承诺书》，载明了政府的安置方案：按照“老有所养”原则，由乡政府每月给予5000元生活困难救助，直到终老；每年解决租房费X万元；办理门诊特殊病就医证和城乡居民医疗保险等。

常柏青及家人本以为，承诺了息诉罢访，走出看守所，以后就平安了；但在2022年6月，常柏青被蔚县检察院提起公诉，指控罪名是“敲诈勒索罪”。

蔚县检察院（图片来源网络）

笔者获取的起诉书内容显示，检方指控，常柏青在信访事项已终结、且蔚县政府多次给予照顾性安置的情况下，多年来仍以种种理由，多次利用重大节日和国家重大活动，造势越级上访，向劝返工作人员以各种名目索要钱财。

检方指控的五起“犯罪事实”，时间跨度为2015年8月至2021年11月。主要内容为：

蔚县杨庄窠乡政府派人去给常柏青做教育疏导工作；常柏青以“去国家信访局刷身份证登记上访”相要挟，向相关人员索要没有依据的看病费用、车费、电话费或者日用品、日常服用药品等。

乡政府工作人员“被迫”每次给付的财物金额，则为数百元至数千元不等。

蔚县检察院称，常柏青为达到自己的不当目的，多次造势越级上访，向政府施压，经训诫后仍不改正，特别是信访事项终结后，以同一事项继续非正常上访，当地政府为了劝返常柏青，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造成劝返工作人员无法正常工作，后果严重。

常柏青老人被控“敲诈勒索”政府。

检察院还称，常柏青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多次造势上访相要挟，强行索要公私财物，且数额巨大，严重扰乱乡政府的工作秩序，应以敲诈勒索罪追究刑责。

「“一百种方法刑事你”」

在常柏青家人看来，这桩案件就是河北版的“一百种方法刑事你”。

常柏青家人说，公诉机关指控她强索“日用品”“日常服用药品”，就是些裤衩、香皂、毛巾、速效救心丸等。

常柏青两姐妹穷尽一生，始终未能说服相关部门，去追究打死父亲的“凶手”的刑事责任；而常柏青却因为上访被“刑事”——“一个人的一条性命，竟然还没有那些裤衩、香皂、毛巾、速效救心丸更值得被法律所保护？”

笔者从常柏青家人处获悉，常柏青今年10月在蔚县法院受审时，因身体不便，只能坐在轮椅上。其辩护人曾当庭指出：

1、信访是常柏青的合法权利，本案的导火索，并非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受到“要挟”和“敲诈勒索”，也不是常柏青扰乱了信访部门、乡政府的工作秩序，而是因为她的持续信访，激怒了当地领导，招来了打击报复，本案蔚县法院不具有管辖权，因为所有发生“勒索”事实的犯罪地点都在北京；

2、“杀人偿命”自古以来被奉为天理，相关部门本应为“为父追凶”的常柏青等人主持公道，但最终却只追究了打死人的村干部的行政责任；因此，虽然“信访事项终结”，但常柏青继续上访仍是合理合法的。

3、政府有国家暴力机器作为支撑，根本不可能成为被敲诈勒索的对象，不可能因陷入“恐惧心理”而被迫交出财物。部分日用口、药品虽然是接访人员花钱买的，但常柏青没有以恶害相通告，不可能危及人身权利，让对方产生恐惧心理，并基于恐惧心理处分财产。并且，有些药品还是政府人员看到常柏青发病，主动购买的。并且，也没有一个人主动报案被敲诈勒索；

4、政府人员在接访的过程中限制、侵害了常柏青合法的信访权利、人身自由权利，甚至安排在条件很差、没有窗户的宾馆房间内，对其造成生活上的困难和不便，按常情常理，应当在物质和经济上，予以一定的补偿和照顾，给其买的也都是廉价的日用口和药品，满足的是基本生活需求，合情合理合法。

常柏青家人还介绍，庭审结束后，辩护律师曾接到法院电话通知，合议庭考虑将常柏青的行为定性为“寻衅滋事”。

“对寻衅滋事的指控，我们同样不能接受。”常柏青家人说，众所周知，访民被“寻衅滋事”在司法实践中屡见不鲜，如果硬要扣这个罪名，更加证明司法机关是在充当打击报复访民的工具。

11月8日，常柏青家人告诉笔者，老人“完全无罪”，对公诉机关的指控无法认可，“我们作为家属也非常不容易，也不希望年逾古稀的老人又因为被判有罪而走上上诉、申诉、上访的道路。毕竟她真的放下了，再也不为父亲那点事上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