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时间,中院5次判决,高院4次发回。量刑从死刑到死缓,从死缓到有期,山西洪洞县8年前发生的女大学生被害案的犯罪嫌疑人起死回生,而受害人家人则极为心寒。直到现在,司法程序还在进行中
每年的2月21日,对山西省洪洞县曲亭镇师村的农民李双记、马福英来说,都是个心痛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小女儿李荣健的忌日。8年前的这一天,正在大连翻译学院读大学的小女儿被人杀害,并抛尸涧河里。那一年,她21岁。
8年来,作为母亲的马福英几乎哭瞎了眼睛,但是她每一天还是要到路口看看,因为她老是想着哪一天女儿会突然回来。
而对李双记两口子来说,今年的2月21日,他们尤为心痛,被控强奸杀害李荣健的嫌犯栗树华,被临汾中院的判决否定了。这等于说女儿的案子又成了无头案。他们觉得无法给冤死的女儿一个交代。而在此之前的7年多时间里,临汾中院所作的4次判决都是认定栗树华是杀害李荣健的凶手。
女生遭遇抛尸嫌犯涉案数起
2004年2月21日下午5点,李双记的小女儿李荣健从姨妈马桂英家出去到火车站买车票,准备第二天返校。此时,她正在大连翻译学院读大学一年级。谁也没想到,她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李荣健的家人于是四处寻找,没有结果,24日,姨父梁大旗报案。
2月27日清晨,洪洞县公安局的110指挥中心接到了一个急促的报警电话。民警迅速赶往位于县城东的涧河滩案发现场。在水中发现一具裸体女尸,经过对尸体进行检查,并作技术鉴定,警方认为裸体女尸遭遇过性侵犯,被强奸杀害后抛尸。
经过刑侦技术人员的勘查发现,死者颈部有明显勒痕,确认为勒颈窒息死亡,而且尸体所在的地点也不是案发第一现场,从现场的勘查中,警方除了找到死者留下的一个头花,以及现场地面上发现的拖痕之外,其他一无所获。
警方展开了调查走访,迅速通知了李荣健的家人对尸体进行辨认,结果正是李荣健。
女大学生李荣健被害的案件,很快在洪洞县传得沸沸扬扬,县城及周边村子的群众谈起此案时都充满了恐惧。公安局成立了“2·21”专案组。由于死者被发现的地方不是案发第一现场,再加上抛尸在小涧里,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就在侦破工作陷入困境时,专案组民警在案发的现场周围,发现有多处可疑的脚印,这一发现让案情有了转机。
为了从脚印中提取侦破线索,公安局从省公安厅请来了足迹鉴定专家加入到专案组,对现场遗留下的可疑足迹进行综合分析。公安厅足迹鉴定专家郭可华当时推断此人身高在1.75米到1.82米之间,年龄在30岁左右。
但经过3个月对3个乡镇15个村庄地毯式的排查,案件依然没有丝毫进展。当年5月底,警方调整侦破工作方向,决定重点摸排当时周边地区发生的强奸案,争取从没有报案的受害人身上查到线索。7月16日,案情有了突破。民警在现场南面的涧桥村排查的时候,听说前几天有个姑娘被强奸了。几经周折,民警最后找到了这个女孩。
受害人在案发后由于种种顾虑,没有报案。通过做工作,受害人姜红哭诉了7月13日被强奸的经过。她说,罪犯是蒙着面强奸她的,还向她要了手机号码。
从姜红的描述中,警方了解到嫌疑人也是采用勒颈的作案手法,与“2·21”案件极为相似。那么“2·21”强奸杀人案是否为同一人所为?民警提取了姜红手机里嫌疑人的电话号码,通过技侦手段,查到了一名叫栗树华的可疑人员。
警方立即将栗树华拘传过来,通过辨听声音,姜红确认就是他。
虽然,警方最终确定了2004年7月13日和2003年12月26日的两起强奸案都是栗树华所为,但没有证据说明栗树华和“2·21”强奸杀人案有直接的关系。为了不放过任何线索,洪洞县警方再次请来了足迹专家,对栗树华的脚印进行模拟实验,结果认定现场足迹就是栗树华所留,7月27日,专家作出了刑事技术鉴定书。
媒体当时对此案的报道说,得到专家的证据认可后,专案组民警再次对栗树华进行了突审,7月29日凌晨,栗树华交代了犯罪过程。
栗树华,当年30岁,洪洞县大槐树镇辛堡村人,是一个出售观赏鱼的个体户,已婚并有两个孩子。
“2·21”案件侦破后,洪洞县城像过年一样,百姓拍手称快。洪洞县电视台对此进行了报道,在电视画面中,栗树华还指认了作案现场。
嫌犯的落网让李荣健的家人感到了一丝安慰,李双记夫妇还给公安局重案队送去了锦旗。
中院7年5判嫌犯起死回生
据当年的媒体报道,通过审讯,栗树华还交代了在半年内共强奸了6名女子的事实。但由于无人报案,找不到受害人,警方最终认定4起。
最早的一起发生在2003年12月26日。根据起诉书的指控,当晚8时许,在洪洞县城南环路庄园新桥附近,栗树华驾驶摩托车,尾随路过此处的妇女张小莹,后用领带套住张的脖子将其拖至涧河坝上,用刀片威逼张掏出身上的500元钱,继而将张强奸。之后,栗又逼迫张说出家庭住址并交出家门钥匙。后将张的下衣脱光,用刀片将领带割成两截,分别捆住张的手、脚,将其放至一水渠旁,扔掉张的下衣后逃离现场潜入张家,盗走价值488元的手机一部和保健品两盒。
第二起便是涉嫌强奸杀害李荣健。
第三起发生在2004年4月11日。当晚9点多,栗树华在火车站候车准备去太原进货。因火车晚点一个多小时,他便在车站溜达,看见妇女项玲玲骑摩托车路过,速度很慢,就尾随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套住项的脖子,连人带车挟持至附近的小树林,抢走现金670元,之后把项拖至地垅边,将项强奸。继而又打开摩托车上的箱子,盗窃未果后逃离现场。
第四起就是“7·13”这一起。当晚9点多,栗树华在县城南桥头夜市吃饭期间,发现女孩姜红一人行走,便尾随至涧桥小学附近,从后面用背心勒住姜红的脖子,并持刀威胁,将其挟持至附近一民房背后,强行与她发生性关系。其间,他通过翻看姜红的身份证知道了她的姓名,并记下了她的手机号码。临走时还跟姜红说“你有钱花吗,没有钱我给你,随后跟你联系”。第二天晚上8点半左右,栗用朋友的手机给姜红拨了两次电话。中国移动通讯电话记录单都记录在案。栗树华的这次“大意”帮了警方一个大忙。“2·21”强奸杀人案由此告破。
2004年12月8日,临汾市检察院就上述4起案件向临汾中院提起公诉,李双记夫妇提起附带民事诉讼。2005年8月10日,临汾中院作出判决,认可了公诉机关的起诉内容,认定栗树华犯强奸罪,判处死刑;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并处罚金3000元。同时判决栗赔偿李双记夫妇丧葬费、死亡赔偿金共计58263元。栗不服提出上诉,省高院裁定发回重审。临汾中院另行组成合议庭,2006年11月29日再次作出与第一次相同的判决,只是民事赔偿改判成了65636元。栗再次提出上诉,高院再次裁定发回重审。
这一次,临汾中院没能坚持到底,虽然还是原先那些起诉事实,但2009年4月28日的判决将栗树华改判死缓。但栗树华并不买账,仍然上诉,临汾市检察院也提出抗诉,可在高院二审过程中,省检察院又撤回了抗诉。省高院第三次将案件发回重审。2010年10月4日,临汾中院第4次作出判决,仍然认定栗树华犯强奸罪、抢劫罪,判处死缓。栗树华第4次提出上诉,省高院第4次将案件发回重审。
转眼到了2011年11月10日,临汾中院第5次开庭审理此案,虽然检察院仍然指控栗树华犯案四起,涉嫌强奸罪、抢劫罪,但这一次中院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只认定了2003年12月26日和2004年7月13日两起案件。2011年12月19日,临汾中院作出第5份一审判决,以强奸罪和抢劫罪分别判处栗树华有期徒刑10年和5年,数罪并罚,决定判处有期徒刑15年,并处罚金2000元;同时判决栗树华不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听到这样的判决,李双记一家人简直懵了。他们没想到,熬了8年,等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而对栗树华来说,他被从死神那边给拉了回来。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栗树华仍然提起了上诉。
既然“证据不足”为何“拉锯”7年
法院态度的变化,从栗树华被改判死缓那时起,李双记一家人就隐约感觉到了。
2009年4月28日的中院判决将栗树华改判死缓。判决说:“被告人栗树华主观恶性极大,手段特别残忍,后果极其严重,依法应予严惩,但根据本案的具体情况,可对其判处死刑,不立即执行。”同样的事实和证据,前后作出了死刑和死缓的两样判决。“本案的具体情况”指的又是什么呢?记者无从知晓。
据记者了解,中院的压力主要来自于高院。2005年的第一次判决,高院就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记者手头有一份2009年12月21日疑似省高院给临汾中院的内部指导函(未加盖公章)。此函指出了公诉的四起案件存在的证据上的问题。其中指出李荣健被杀案的证据疑点有:“2月28日的现场勘查笔录和尸检报告书中均未提及强奸内容”,“卷内没有李某某尸体及现场衣物的辨认记录。被告人对被害人的靴子及所背黑色小包没有说明去向,现场也没有发现。”“卷内没有栗树华鞋的提取笔录和照片,也没有具体制作栗树华足迹石膏模型和印迹的过程说明,只有最后的鉴定报告。”
对于项玲玲被强奸那起案件,此函也指出了问题,“作案现场在卷内没有现场勘验笔录,也没有关于现场位置的说明”。
此函最后说:“请在重审时注意以上证据矛盾,并作合理排除。”但临汾中院2010年10月14日下的判决仍然认定“公诉机关指控罪名成立”,栗树华被判死缓,并向李双记夫妇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第5份判决,栗树华改判15年。同样的指控,临汾中院前后的认定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记者来到临汾中院采访。据了解,此案在临汾中院刑一庭和刑二庭之间来回转圈,每一次合议庭组成人员都不一样。记者联系上了第五次判决的审判长胡元峰。他说马上要去古县开庭,不便跟记者说什么。但他透露,栗树华又上诉了,检察院也要抗诉。当地一位熟悉胡元峰的律师跟记者说,对这个案件,胡元峰也很无奈。
李双记家人也很疑惑,高院既然发现了问题,为什么连续发回重审而不是自己改判?
对于高院指出的证据问题,临汾中院是一直没发现还是装糊涂?
对于临汾中院新近作出的判处栗树华15年的判决,检察院又是什么看法呢?是否还会抗诉?记者在临汾市检察院见到了出庭支持公诉的检察员徐海燕。但他在请示领导后拒绝向记者提供任何信息,只是让记者去省检察院办理采访手续。
但省检察院的态度却很耐人寻味。在临汾中院2009年4月改判栗树华死缓后,临汾市检察院提出了抗诉,但在高院二审期间,省检察院撤回了抗诉。
命案8年无解谁该为此汗颜
对李双记一家人来说,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虽说被告人上诉了,案子还没有最终的结论,但他们感觉事情的风向已经明显变化了。
李双记告诉记者,判决出来后,他去找县公安局,公安局内部的一个人告诉他,事情不好办了,让他不要再找了。而这次检察院是否还抗诉,他也不得而知。
在洪洞县公安局,记者没能见到重案队原先破案的警官。办公室主任吕保红对记者说:这只是一审判决,还不是最终的结论,不好加以评价。
李双记的一位比较了解法律的亲戚告诉记者,案件上诉到了省高院刑二庭。种种迹象表明,事情正在悄悄地向着有利于栗树华的方向发展。
李双记还揣测说,事情能到这一步,栗树华家人的持续上访也起了很大作用。
据了解,从栗树华被判死刑起,他的母亲宗小芳就一直上访,反映民警办案时有刑讯逼供行为,她儿子属屈打成招。栗树华也在中院每次开庭时都当庭翻供。对于宗小芳的上访,临汾市检察院专门立案调查,并在2006年6月和2008年8月两次作出了调查结论,认定“没有证据证明重案队民警对栗树华实施刑讯逼供行为,故被告人在侦查机关的供述具有合法性,能作为定案依据”。中院的两次判决都将此写入了判决书。虽然如此,法院的态度却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李双记和邻居好友都感到纳闷:8年了,案子怎么就判不下来?上了电视的案子,凶手怎么又认定不了了?一次次判决、一次次发回,何时是个头啊?
李双记的一位亲戚说,如果凶手不是栗树华,那又是谁?公安局还能不能破这个案子?还怎么破这个案子?
当地一位法律界人士向法治周末记者表示,在这个问题上,公检法三家都有责任。高院既然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就不应该来回折腾,数次发回重审,空耗时间;中院也应该早发现问题,将案件退回检察院。检察院作为法律监督机关和公诉机关,更应该把好关,对警方证据应该好好审查;警方作为侦查机关,应该缜密办案,不该犯常识性错误让人家抓住。他说,公检法三方,只要一个部门认真办案,事情就不至于搞得如此被动,8年还没有结果。
他说,这个案件很典型地反映了刑事诉讼制度的某些缺陷和在实际执行中存在的问题。
(除李荣健外,其他三起案件的受害人均为化名)
原文链接:男子被指强奸6人杀1人 法院因证据不足数次改判